曾有人訪問,了解我在教學方面有什么“建樹”,那意思像是覺得,從教多年,應當有一套特別的“教學法”,或是在學科研究方面有獨到發(fā)現。我則總是疑惑:我是教師,能依據教育教學的常識去做,就不錯了,我能有什么“建樹”?退休后,有時間細細想一些問題,比如,教師生命中那么多時間在課堂上度過,課堂上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?教師是否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?
之所以提這個問題,是因為不僅當今社會,就連教育界,也有很多人至今不知道教師是怎樣上課的,教什么,為什么要教,怎樣教,等等。專家教授及官員來考察、指導,聽了課后總要高談闊論或是“發(fā)表一點不成熟的意見”,卻往往不知道老師為什么要那樣教,因為他們考慮問題的出發(fā)點有時和教師不太一樣。
我之所以一直對課堂有興趣,是在從教之初便發(fā)現:我每天所面對的具體問題,多數,或絕大多數,是教育學教科書上沒有的,也是師范的“教學法”中沒提及的。站在講臺邊多多思考,就有可能認識到,教育教學觀念的不同,其實是對教育的理解不同;一些人從教多年,仍然不知教育為何物,他們也許一直沒弄清教育作為“事業(yè)”,和其他事業(yè)有什么不同。站在講臺邊上,面對學生,你才會知道自己有多重要。
上課時,學生讀書,有時我會走到教室后面,站在他們后面,朝講臺看,想象著他們看到我的樣子。他們希望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,他們希望這個人有恒心,有修養(yǎng),有智慧,面對困難有更多的辦法,他們能有依靠,并逐漸成為像這個人一樣的人。他們很想和這個人交朋友,他們每天到教室來,就是想從他這里得到新奇,得到驚喜;下課了,他們走出教室時,腦子里開始思考新的有趣的問題。合格的教師根本不會把課堂當作什么戰(zhàn)場,當然也不屑于把課堂當作考場。課堂是生成智慧陶冶情感的園地,每個人都在這里耕耘,包括教師。我說過,我最大的快樂,是和學生一同學習,我這幾十年對教育的認識或感悟,很多是在課堂上從學生那里獲得的:我在教他們的同時,自己受到更多的啟示。我比以前聰明了一些,這也是我在離開學校后仍然懷念課堂的原因之一。
教育的目的是“立人”,學生在課堂上的“樣子”,很可能就是未來在社會上的“樣子”;我甚至想到,就人生而言,學校和課堂也許是人與人關系的最高境界了。童年,少年,青春,將會發(fā)生多少難忘的事!這也正是很多成人懷念學校的原因,不管是小學中學還是大學。
但我并不介意人們是否都能明白“課堂上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”,這畢竟是教師專業(yè)內的思考。
有專家到中學聽完課發(fā)表評論,說這位老師課上有個提問水平極低,根本沒有必要問的;前排那個男生的回答水平也不高,但這位老師竟然有些夸張地表揚了他,不可思議。于是專家告誡:課堂提問要講究效率,舉一反三;教師備課時要多思考,要吃透文本;上課要講究一點教學藝術……
我不能同意專家的意見。我不太了解這個班的情況,但我能以自己的經驗去想,這位教學素養(yǎng)很高的老師問了一個好像多余的問題,也許有她的道理。這節(jié)課上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,她比我們更清楚。也許,這個班的閱讀水平有差異,有些同學學習比較吃力,他們不太指望能在公開課上發(fā)言;也許,前排那位小個兒男生還有點自卑,他的語文學習有困難,但他很想能學得好一些,他非常想能有機會來表達自己的見解,但大多數問題他感到困難,他不敢舉手。而這是個“心中有人”的老師,這段時間,她在觀察前排這個學生;她知道,這個班上,有幾個同學需要一些“夠得著”的提問,他們等待很久了,要想方設法給他們機會;今天這節(jié)課上,她看到這位前排男生專注的目光了,她想到也許他在等呢;是時候了,于是,她隨機多問了一個相對比較容易的問題。
結果太棒了,那位前排男生回答出來了!她微笑著表揚了他,這可是他第一次準確而有創(chuàng)意地回答問題??!這個隨機的提問是否會影響到專家組對她的教學評價,會扣她幾分,她才不管呢,她只知道要鼓勵這個學生,不能讓他喪失學習的興趣。
就這么簡單嗎?故事可能還沒完呢。課還在上,那個前排男生坐在那里,他有些激動:他第一次敢于舉手發(fā)言,而且是在老師的公開課上?。』氐郊遥炔患按匕颜n上的經歷告訴了爸爸媽媽,爸爸媽媽喜形于色,世上還有比這更開心的事嗎?母親悄悄背過臉,拭去淚花,只要鼓勵孩子努力,會有進步的,會有的。
真幸運,兩星期以來,這個前排男生在數學課上,在外語課上,都引起了老師的關注,他幾次得到這樣的機會,他對學習的興趣得以保持;漸漸的,他開始能回答一些有難度的問題了……
僅僅回答了一個幾乎沒有難度的問題,會影響同學們對他的評價嗎?不會。同學們了解自己的老師,他們相信她,認為她做的事都是有道理的;在她的課堂熏陶下,學生不僅學了語文,也變得善良友愛,他們比那些功利的教師更明白“同窗”的意義,所以他們不認為老師浪費了時間,而知道這就是“學習”。我在課堂上經??吹?,當有學生回答不出問題時,同學們(特別是他的“死黨”)是多么的焦急,——這些,坐在教室后面聽課的專家們看不到。
或許會有人質疑:在一節(jié)課上,用兩分鐘時間,問一個可有可無的問題,請一名水準不高的學生回答,這對其他學生來說,是不是不太公平?這是不是一種教學的損失呢?
也許他不知道,這兩分鐘對那名前排男生來說非常重要,他因此又找回了學習的自信,而對其他同學來說,同樣有學習價值。在一個正常的教學群體中,未必有什么“學習競爭”,更多的是友情與合作。同學們也許早就知道老師有這種“兼顧”的習慣,他們看到了教師能平等對人,知道這也是值得學習的情感態(tài)度價值觀,要重視的是“人”。
我不認為這是什么“損失”。旅行者經常地停下來等待掉隊的伙伴,還會有成百上千的人全力尋找一名失蹤者。你如果看《拯救大兵雷恩》時落過淚,那你同樣應當想到:這位老師為了一名學生的進步和全班同學停下來等了兩分鐘,僅僅兩分鐘。
這樣的故事,每天都在課堂上發(fā)生。